这趟造访建木之行,不仅治了贝锡今的眼睛,也让贝明钰更深刻明白玄武族外的神州事务样貌。经亲眼所见,她才知晓,原来他族真有仙人能放下对凡人的偏见,遵奉神谕悉心护凡,也更体认到,原来大神要诸仙代为照顾众生,并非只是一句空喊的精神口号。
自那时起,贝明钰便找了各种理由要与大王共治国事,同时亲自挑选多名暗卫安在他身旁,不时回报他的一举一动,对此贝锡今全然不曾表示反对。王后俨然大权在握的姿态,让人暗中议论大王惧内,致使宾家地位不可撼动,而贾家迟迟未能得势,却只有贝锡今心里清楚,贝明钰的真正目的,只是不想再让他发生她照应不到之事罢了。
那些暗卫虽碍手碍脚,但护他安全却也是真。他知道她行事有分寸,便也就惯着她去做。横竖他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,就是多这几个人,也还不能为难到他。反倒是,她又避着与他私下接触的行止,才更令他恼怒。他明里暗里想讨好她,试过几次都徒劳无功,便索性专心政务,不再多求。
几年下来,玄武族内政虽持续有角力较劲,却出奇地日渐稳定。
自西域征魔一役后,贝锡今与龙御沧等人交情日益深笃,亦促进了玄武与他族的各项交流,诸如引进未末、青龙、白虎族的知识技术,改善农田水利、提升作物收成,由此循序渐进推动免除凡奴庞杂劳务、减免租税,进而恢复凡民应有权利、防弊除害,终究让族人渐渐接受,落实了释奴一案,使原本玄武族内的凡人,成为享有自由之身、领有薪俸的一般劳动人口。
由于这一系列政策的成功,吸引不少无派别之见的官员,开始愿意依大王的指示用心打理族务。此外,贝锡今对宾家仍维持一贯礼遇,从未恶意削权夺势,最多就是搬名目为龟派的人马升官加权,偶尔长长贾家威风,让双方能平分秋色自行相斗。
因此,不论蛇派再怎幺想找他麻烦,总是切不着要害,让他王位坐着坐着也五年过去。
可惜,这种尽管不上不下,尚可堪称平静的日子,仍然无法长长久久。
玄锡五年。
一场各族齐聚的建木会议中,神州南陆传来有关朱雀族的最新消息。
自五年前的建木大战后,朱雀族便在神州销声匿迹,原本渗透凡人大小城镇的「火神」等一干内应,也在一夜间全数消失殆尽。岂料,再闻朱雀出没,便是风波再起。
神州南陆朱雀与凡人疆域交界之地,原本即布有凡人组成的军防,可自建木大战朱雀败退后便松懈许多,不意几个月前又遭骚扰,朱雀不仅夺取物资还伤了人,使得各族议论纷纷,商量共同增援驻防。
然而在各族一同驻防后不久,竟发现在疆界外有凡村遭到占领,整个村落早已被朱雀奴役多时,因怕遭报复而不敢对外声张。
这事传回玄武,文武百官一片鸦雀无声,无人敢表态支持凡人立场。
毕竟,玄武族已离凡避世千年,近年若非神谕,根本对凡人不屑一顾,若是为解救人数寥寥无几的偏僻凡村,导致与朱雀的战争再起,这般要搭上自己性命的事,谁也不愿意。
况且玄武族虽擅驭金之术,所造兵器无坚不摧,所造铠甲金刚不坏,但一遇上深谙驭火之术的朱雀,什幺神兵利器都可能给化了,毫无用武之地,是以没人敢托大,妄称与朱雀为敌能占便宜。
至于贝明钰,她本来对凡人没太多想法,儿时也随同大人一般地鄙视凡人,直到年少某次到锻锋寻找和凡人胡混一块、称兄道弟的贾锡今,她才试着鼓起勇气接触凡人、了解凡人。否则,她本以为凡人不过就是仿着仙人容貌,姑且会说话的一种动物罢了。
事到如今,贝明钰已不同于其他族人,并不反对提供外援,只不过她虽贵为王后,却仅有卫士而无军权,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兵员,全捏在贝成钧手上,而后者却百般以人员不足、需防卫本族等种种理由,丝毫不肯松手。
这段时间,贝锡今前往建木议事的次数相当频繁,有时一去便是十天半个月,不仅不让她同行,甚至连贴身护卫也不带,反倒安心把族务都交给她──令她不禁猜想,他究竟真只是去议事,抑或背着她跑到南陆犯险去了?
传言若战事扩大,跟朱雀有深仇大恨的姜元敏必将领战,如此一来,身为姜元敏义姐的风千翎,及风千翎的伴侣龙御沧必定会结盟助阵,木蔚苒与虎硕垒也不可能作壁上观。
贝明钰知道,这几人都是他的生死之交,届时就算玄武族人不拱他,恐怕他都会自己抢着出征。虽然,贝成钧等人是喜闻乐见,殷殷企盼他不再回来。但,她冀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。
某日,夜里在开霁宫和贝锡今一同办公时,贝明钰忍不住开口:「吾王……南陆若战事大起,您,可否以族人为重?」
他从公文中擡首,朝她露出极其理解、认同,又俊逸不凡的笑容,道:「好王后,这是自然,我族将士均未有与朱雀作战经验,自不能贸然派他们上场。正巧大神厚爱,小王恰曾与朱雀交手──」
「大王,臣妾的意思是,族不可一日无君,」贝明钰打断他,正色道:「大王若真以我族为重,便不应亲赴战场,方能保全贵体,治族长久。」
闻言,他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,回答时,望着她的眼神无比专注,却低低一叹,道:「王后,大神已向诸仙明言,凡人乃盘古大神所择,牵引众生未来之器,若世间无凡人,众生──包括诸仙──都要遭殃。朱雀甫要复兴,若未及时遏止,将来壮大了便更难抗衡。」
「但……你,能不能别去?」贝明钰咬牙,狠下心道:「就算少了我族,他们也能胜的。」
他摇了摇头,说:「凡人之祸便是众生之祸,我玄武族岂可能袖手旁观还长治久安?若各族仙凡都派员参战,玄武族相助,便是如虎添翼──可惜我族臣民多有不愿,强逼去了只怕是扯人后腿,不如不去。」
他分析了局势,反问道:「王后足智多谋,若要本王不去,可有其他妙法?」
「……」贝明钰沉默,然后近乎哀求地低喊:「……小今。」
他顿了顿,忽然说:「明明,我若不去,让贝成钧去,妳觉得如何?」
贝明钰听了,一双秀拳在袖里握得死紧,面色隐隐发白。
他很快别过身子阻止她回答,同时深深吁出口气。
「我也不想让妳为难。」留下这句话,贝锡今便迳自迈出书房,并未打算给她回应的机会。
贝明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内心踌躇不已。
过去为了族务,她再怎幺干扰他的布局,他都不曾与她争执,可现下为了外务,他们却已意见相左无数回,每每谈及都不欢而散、无疾而终。
她曾以为,他们能一直相安无事地过下去……可,原来这幺小的心愿,仍然很难。